十二个红孩儿

风送水声

1935年春，川北一群儿童团员敲锣打鼓去乡下，到处宣传红军打了大胜仗。半个月后，等他们回到驻地，却一个个惊讶得瞪大了眼，红军不见了，地方机关也没影了。他们像归来的小鸟失了巢，有的孩子在跺脚，有的蹲到地上哭起来了。

怎么办？去哪里？对这十二个孩子来说，是一个天大的问题。他们大的十三岁，小的才十岁。好像还是懵懂无知的年龄，但他们并不是没有主张。

回家，有孩子这么说。此提议一出，立即遭到其他所有孩子的反对。为什么反对？因为，这是散伙，是革命不坚定的表现。他们不是一般的小孩，“革命”两个字已经烙在他们的骨头上。

而且，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，有家可以回吗？

罗坤是其中有代表的一位。

她九岁的时候，被卖给苍溪东河镇一位姓刘的寡妇做童养媳。刘寡妇像使唤牲口一样使唤她，稍有不如意，就用荆条抽得她身上红一道紫一道，她被折磨怕了。

十岁时，东河镇来了红军，刘寡妇跑了，她躲进了水缸。

一个红军战士把她从水缸抱出来，她意外地感到对方很和气。接着又惊讶地发现，被叫做红军的这群人不仅和气，还很亲切，还帮着挑水，打扫院子。作为一名孩子，她融入了这群人。

当一名战士问：“你能把跑走的人喊回来吗？”罗坤说能。她很高兴，因为对方交给了她一个重要任务。

她很大胆，敲锣打鼓到处讲红军是好人的队伍，只打地主恶霸，保护穷人，还分穷人粮食、房子和土地。她还与一些伙伴相约，劝各自家长回家。不少人问她：“腊香子，是你亲眼看到的红军？”她说，是的。一些人陆陆续续下山，然后更多的人跟着回了家。

她很好地完成了任务。

从这天开始，她总蹦蹦跳跳地跟在红军后面。促使她下定决心当红军的，是刘寡妇冰冷阴沉的脸。每天从外面回家，看见那张脸，她不寒而栗，那预示着一种阴毒随时会到来。她于是有了当红军的想法。这个念头，一经产生就不可动摇。罗坤将之归为自己的性子犟，但其原因应该不止是性格吧。

但她太小了，才十岁，即便她磨破嘴皮，负责报名登记的同志也没有松口。罗坤非常失望，砍柴的时候放声大哭。乡苏维埃委员长何光秀路过，得知原因后，鼓励她参加儿童团。何光秀说，儿童团就是红军的预备队。这话很重要，罗坤就此参加了儿童团。

罗坤因此步入一条快速成长之路，获得了一种紧张、热烈又充满斗志的生活。

她和其他儿童团员每天出早操，每天上课，学政治，学军事，学文化。白天学认字，晚上摸黑用指头在被子上写字，行军走路也想着认字。

一种前所未有的胆量在她和她们身上滋生。

儿童团主要的任务是站岗放哨，所有的儿童团员把这件事看成自己的使命，远胜过上班人对工作一词的理解。

某一天，罗坤好另一名女儿童团员秋香站岗。两人手持红缨枪站在路口，遇到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，衣着褴褛，像个叫花子，屁股后还跟着一名八九岁的孩子。

两人自称来看望生急病的女儿，但掏出来的路条图章模糊不清。

罗坤要他们跟他一起去苏维埃政府核对图章。两人对两名儿童团员又是戴高帽，又是辩称不小心弄花了图章，就是不愿意去政府。

眼见无法打动两小孩，女的掏出两块光洋来求行个方便，得到的是更大的反感。

招数用尽不能起效，女的就拨拉开秋香，男的就来抢罗坤挡在面前的枪。哪知道罗坤虽是女孩，年纪也小，但个子不小，力气也大，一枪刺在男的脑袋上，把人戳倒在地。

正当中年男女两人再次扑上，要下狠手时，有人赶来帮忙，抓住了这两个家伙。押到苏维埃政府一审问，确是两个坏蛋，化装来苏区刺探情况，女的头发里藏着情报，裤裆里夹藏着金镏子。

不止是对形迹可疑的人，对所有不执行路条规定的人，罗坤都不留情面，为此他居然把四方面军副总指挥王树声同志给“抓”住了。

王树声从巴中骑马疾驰向前线指挥部而来，过路口时却拿不出路条。他解释是走得紧急，没来得及开路条。

没有路条就不能通过。警卫员着急说这是王副总指挥，要赶回去开紧急会议，但这话对罗坤没用，她只认路条。

最后还是王树声提供了一个解决办法，他留一个人在这里，还请罗坤和她一起走，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。罗坤这才放行，她也真的上了王树声的马，要去验证真假。一到前线指挥部，她果然发现是真的，面前的人真是王副总指挥，于是很不好意思。王树声夸她做得好，还把那些首长一个个向她做介绍。最后，首长还奖了儿童团每人一支铅笔一个练习本。

那一天罗坤的高兴心情没法形容。

所以当红军突然不见踪影，这帮儿童团员在短暂的沮丧之后，立刻就想起了办法。十几张小嘴，各种主意，一时间莫衷一是。可当年纪最大的何连英说“咱们沿着红军走的路去赶大部队”，所有人都响应了。

他们打听到红军是西去，立刻急如星火地赶路。

他们的行动并不鲁莽。考虑到沿途的危险，他们把人分成好几拨，装成逃荒要饭的叫花子，假装互不认识，各走各路。

此时正是四月，川北春风和煦，油菜花飘香。他们收敛了孩子嬉闹的心性，晓行夜宿，埋头赶路。晴天一身汗，雨天一身泥。渴了，喝口山泉水；饿了，就找人家讨点吃的。

晚上被子是没有的，几个人背靠背，一坐就是一夜。坐在哪里？屋檐下，禾场上，草堆里，凡是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是他们的依靠，塑像恐怖的庙宇也是，虽然有些小伙伴会吓得不敢睁开眼睛。

肚子饿是最大的问题。能在庙宇里找到几个干裂的馒头，是喜出望外的事，只是这样的机会太少了。怎么办？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聪明。他们琢磨出了一个恶作剧式的办法，叫做吃大户。

他们会假装答应给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干活，不要钱只求管饭，或者表示愿意过继给他们做儿女，等吃饱喝足后，再带些干粮，瞅个机会就溜走了。

十二个小孩一路跋山涉水，风餐露宿，走过剑阁、江油、中坝、北川、茂县等地，经历过人贩子的拐骗，遇到过豺狼、野牛的袭击，经受过疾病的折磨，不明方向，不知目的地，更不清将来的艰难，就这样在一个念头的支持下不停步地往前走，一直走了三个多月，将近两千里，来到草地边沿。

他们是晌午到的草地，往里面走了一截，发现泥沼密布，越走越荒凉，不敢冒险深入，只是绕来绕去兜圈子。天黑了，他们坐在潮乎乎的草地上，准备像往常一样熬过这个夜晚，明天再做打算。

就在这时，他们看见了远处的一堆堆的篝火。

所有人都有些激动，赶紧派两个小孩前去探察，等她们回来时，隔着老远就在嚷：“找到了！找到了！是红军，是咱们的红军！”

十二个小孩又蹦又跳，又唱又笑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。

他们跑向部队宿营地，在那里恰巧遇到少共妇女部长何连芝。何连芝张开双臂，很不得把十二个孩子都抱进怀中。她眼睛湿润了，挨个抚摸孩子们的头，说：“你们真不愧是党培育出来的英雄少年！”

十二个孩子赶上了部队，投入了长征的队列。他们跟着部队，三过草地，两翻雪山，成为了真正的革命战士。